進步,自由與保守:一場語言與思想的三角詐騙
引言:在語言中敗亡的自由
當代政治話語是一場語義的戰爭,而自由主義,可能是最先戰敗的概念之一。在「自由」的名義下,我們見證了政府權力的擴張、言論的審查,以及一整套用於改造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的工程。人們以為自己仍在捍衛自由,卻不知早已站在其敵人那一邊。
這不僅是一場價值的變遷,更是一場語言與思想的三角詐騙:
- 自由意志主義:使用保守主義的語言,追求進步主義式的烏托邦
- 進步自由主義:拋棄自由,以自由之名執行道德與權力的壟斷
- 新自由主義:將自由技術化,以市場理性掩蓋文化虛無
在這場話語與實踐的混戰中,唯有重新釐清這三種力量的真實面貌,並回到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本質統一,我們才能找到自由與秩序真正的起點。
I. 自由意志主義:進步主義的保守語言偽裝
自由意志主義(Libertarianism)常被視為保守陣營中的「右派極端」。它反對稅收、譴責福利制度、主張最小甚至零政府,一切公共機構都應私有化、契約化。這些立場在語言上與保守主義相似,強調自由市場、自主責任、反對國家權力擴張。但實際上,它的哲學基礎並不保守,而是激進進步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。
自由作為絕對價值,是進步主義的產物
在自由意志主義的邏輯中,「自由」不再是手段或條件,而是唯一的目的。它與保守主義不同,並不認為自由必須置於道德秩序、歷史傳統或社會責任的約束之下。相反,它相信個體可以脫離一切集體、宗教與文化脈絡,自我決定、自我規範、自我實現。這正是啟蒙理性主義的極致形態。
- 保守主義將家庭視為社會單元,自由意志主義則認為家庭只是「可廢棄的私人選項」
- 保守主義相信宗教提供公共道德的基礎,自由意志主義則以為道德可完全由個人選擇
- 保守主義主張文化延續,自由意志主義認為文化僅是個體偏好,無需公共維護
這樣的立場,其實與左派進步主義極為相似——都否定傳統、否定權威、否定文化作為公共資產的合法性。不同之處只在於:自由意志主義者以市場為手段,進步主義者以國家為手段。
烏托邦的隱蔽形式:去國家化的神話
更重要的是,自由意志主義者對國家的理解本質上是一種烏托邦式的逃避:他們相信一旦取消稅收與管制、廢除教育、警察與貨幣制度,市場將自動生成秩序。這是一種對人性樂觀到失真的進步幻想,與共產主義的「無國家社會」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從「人人皆可為自己的主」到「市場可取代一切制度」,自由意志主義在邏輯上與馬克思主義同樣徹底——只是方法相反:一者相信國有化的烏托邦,另一者相信私有化的烏托邦。
自由意志主義並非真正的保守主義,而是以保守語言包裝的激進進步主義。
II. 進步自由主義:拋棄自由、佔據語言的權力主義
「進步自由主義」(progressive liberalism)是當代語境中最具話語優勢的政治立場。它主張包容、多元、平等與正義,自我定位為自由的擁護者,並常以「自由派」(liberals)自居。然而,這樣的自由主義,與古典自由主義幾乎沒有任何連續性。它對言論的控制、對社會的干預、對傳統的敵視,實質上早已背叛了自由的核心精神。
言論自由的顛倒與重構
進步自由派一方面高舉「反壓迫」、「反歧視」的旗幟,另一方面卻將這些概念武器化,建立一套審查制度:
- 仇恨言論(hate speech)成為言論審查的正當理由;
- 微侵犯(microaggression)讓無意識的表達也成為打擊目標;
- 安全空間(safe space)實際是一種思想隔離區;
- 取消發聲權(deplatforming)則透過道德理由取消異見者的社會存在。
這些語言與制度,正是典型的「以自由之名剝奪自由」:以正義之語包裝權力行使的正當性。
從平等權利到結果平等的轉向
古典自由主義主張機會平等與法律下的個體權利,而進步自由派則進一步要求結果的平等與結構性糾偏:
- 透過配額制度、種族優先、性別比例等方式重新分配社會資源;
- 對「特權」的批判不再基於法律不公,而是基於文化或歷史「原罪」;
- 不平等不再被視為個體差異的結果,而被定性為「體制性壓迫」。
這種思維與傳統自由主義背道而馳,它不是限制權力,而是主張一種新的、以道德優越感為依據的權力體系:由受壓者主導正義敘事,由政府仲裁文化真理。
道德工程與文化革命
進步自由派的最終目標,不只是重塑制度與資源分配,更是重塑人心。他們不滿足於讓人「自由地選擇正確」,而要求人必須成為正確的人。這意味著:
- 家庭觀念、性別觀、歷史觀、語言結構,都要進行「再教育」;
- 媒體、學校、企業要實踐「DEI」(多元、公平、包容)標準;
- 不合作者則被視為「過時」、「有毒」、「必須清除」。
這種文化全景監控(panopticon),才是真正的權力主義,只不過它穿上了「進步」與「自由」的偽裝。
III. 新自由主義:市場理性神話下的全球烏托邦
與進步自由主義一樣,新自由主義也在語言上打著自由的旗號,在實踐中卻推行一套抽象、激進、忽視現實社會結構的重構計劃。不同的是,進步自由主義以文化與道德為工具,而新自由主義則以市場與技術理性為信仰核心。
市場萬能論:從治理到逃避責任
新自由主義的核心信條可總結為一句話:市場比政府更聰明,讓市場自己修復社會問題。這種信念建立在亞當·斯密「看不見的手」的古典市場觀之上,但被極端誇大與意識形態化:
- 國營企業?應該私有化;
- 公共醫療?應該商品化;
- 教育公平?讓市場競爭解決;
- 貧富差距?不要干預,市場自會調節。
在這種邏輯中,國家不再是文化的守護者、公共利益的代表,而是「多餘的干擾物」;政治不再是公共道德的展現,而是被貶為「效率問題」。
全球模板:忽視歷史與文化的社會實驗
新自由主義不僅在國內推動自由化,更透過國際組織(如IMF、世界銀行)強制輸出其政策模板,推行:
- 金融自由化;
- 關稅取消;
- 預算緊縮;
- 結構性改革(即削減社會支出)。
這套制度被稱為「華盛頓共識」,其實是一種制度殖民——不顧各國經濟階段與文化背景,將一套標準化方案套用在世界各地,導致多國經濟崩潰、社會撕裂、主權流失。
而新自由主義者仍堅信,只要再自由一點,一切就會好起來。這正是烏托邦的經典邏輯:錯誤的不是理念,而是還不夠徹底。
「消費者世界觀」:去政治化的人類理想
新自由主義想像中的人類社會,不再是有宗教、文化、國族認同的群體,而是一群計算效益、理性選擇的個體消費者:
- 教育變成證照市場;
- 婚姻變成契約;
- 城市變成房地產;
- 媒體變成流量與點擊率。
這種看似中立的效率社會,其實是文化與政治的虛無化。它消解了共同體、責任與榮譽,只留下價格機制與消費偏好——一種去文明化的技術烏托邦。
IV. 回歸正統: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本質統一
在批判完這三種偽自由主義之後,我們需要重新理解什麼是真正的自由主義。一個核心的洞察是: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並非對立的思想,而是同一文明自覺的兩種語言表述。
共同的人性觀基礎
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都建立在對人性的現實主義理解之上:
人性有限且複雜:無論是洛克的「政府必須受到約束」,還是伯克的「人容易受激情驅動」,都承認人性中既有理性也有非理性的一面。
需要制度約束:古典自由主義強調憲政與法治,保守主義強調傳統與習俗,都認為個體需要外在的規範框架。
美德與品格的重要性:亞當·斯密的《道德情操論》與《國富論》是一體的,市場經濟需要道德基礎;保守主義同樣強調品格教育與道德養成。
對秩序的共同理解
兩者都認為真正的自由不是無序,而是在正當秩序中的自由:
權威與自由並存:洛克承認父母對子女的權威、政府在其正當範圍內的權威;保守主義承認傳統、宗教、家庭的權威。兩者都不認為權威與自由必然對立。
漸進勝過激進:古典自由主義強調通過憲政程序改革,保守主義強調循序漸進的變化。兩者都反對激進的社會改造。
地方自治與多元中心:托克維爾讚美美國的地方自治,伯克為愛爾蘭的自治辯護。兩者都反對中央集權,支持多元化的權力結構。
語言策略的差異與實質的統一
兩者的差異主要在於語言策略,而非實質內容:
保守主義的語言:直接援引傳統、習俗、宗教、歷史經驗作為論證依據。
古典自由主義的語言:使用理性、自然權利、社會契約等啟蒙語彙來論證。
但兩者要保護的實質內容是相同的:
- 財產權:既是自然權利(洛克),也是文明基礎(保守主義);
- 家庭制度:既是社會契約的基礎單位,也是文化傳承的載體;
- 宗教自由:既是個人權利,也是社會道德的源泉;
- 法治:既是理性秩序,也是歷史智慧的結晶。
歷史實例的統一
歷史上的偉大思想家往往同時體現了這兩種傳統:
洛克的統一:他既強調理性與自然權利,又堅持宗教信仰的重要性,認為無神論者不配享有寬容。
托克維爾的統一:他既讚美美國的民主制度,又強調宗教、家庭、地方共同體對民主的支撐作用。
亞當·斯密的統一:他既是自由市場的理論家,又是道德哲學家,認為市場經濟需要道德情操的基礎。
伯克的統一:他既為美國殖民地的自由辯護,又批判法國大革命的激進主義,展現了自由與秩序的平衡。
共同的敵人
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面對的共同敵人是:
- 專制集權:無論是君主專制還是民主專制,都是對個人自由與社會多元的威脅;
- 烏托邦主義:無論是理性設計的完美社會,還是激進的社會改造,都忽視了人性的複雜與歷史的教訓;
- 理性傲慢:過度相信理性能夠解決一切問題,忽視傳統智慧與經驗知識的價值。
為什麼這種統一在今天尤其重要?
面對當代三種偽自由主義的挑戰,古典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需要重新結盟:
- 對抗自由意志主義的極端個人主義:重申自由需要責任、秩序、文化的支撐;
- 對抗進步自由主義的文化霸權:堅持真正的寬容與多元,拒絕思想審查;
- 對抗新自由主義的技術虛無:強調政治、文化、共同體的不可替代性。
真正的自由主義從來不是激進的,而是保守的;不是破壞性的,而是建設性的;不是抽象的,而是具體的、歷史的、文化的。
結語:重建秩序與責任的文明
當今的自由這一概念,已被抽空內容、顛倒語序、偷換概念的各種意識形態所壟斷。我們聽到「自由」這個詞無所不在,卻越來越看不到真正自由的樣子。三種以自由為名的思潮——自由意志主義、進步自由主義、新自由主義——實則共同構成了一場現代的「語言詐騙」,讓個體在權利與選擇的迷宮中失去方向,也讓社會在去秩序和去共同體的道路上走向瓦解。
但我們應該警醒的是:自由從來不只是口號、機會或市場行為,它是一項文明成果,是經過歷史、制度與道德約束鍛造出來的珍寶。
自由的血肉與靈魂
我們不妨回到一個更直觀卻也更深刻的範例——電影《勇敢的心》(Braveheart)。這部電影未引用任何現代進步語言,也未使用「平權」、「包容」、「解放」等話術,它講述的是一個蘇格蘭戰士在暴政統治下奮起反抗的故事,一個為了自由而願意犧牲一切的靈魂。影片中的自由,並不只是免於外在約束的權利,而是在一個榮譽、責任、犧牲與共同體之中實現的生命抉擇。
當梅爾·吉布森高喊 “Freedom!” 那一刻,觀眾所感受到的並非權利清單或市場契約,而是一種植根於血統、土地、歷史與神聖秩序中的存在方式。這不是進步派的自由語言,而是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尚未分裂前,尚具有倫理厚度與悲劇感的自由觀。
這樣的自由:
- 不是反秩序的,而是秩序中的自由;
- 不是抽象技術性的,而是血肉與責任的自由;
- 不是一種去歷史化的平面語言,而是植根於文化傳統與人性複雜性的深層抉擇。
真正的自由主義:自由的政治與倫理基礎
在語義腐敗之前,古典自由主義曾是保守主義的同盟,而非對手。像洛克、伯克、托克維爾等人筆下的自由,都不是孤立的個體主張,而是建築於自然法、宗教信仰、地方自治、家庭制度與道德責任之上的自由。他們不相信「人是原子化的存在」,而相信人是一種在社群中生活、在習俗中成熟、在責任中獲得尊嚴的政治動物。
在《論美國的民主》中,托克維爾反覆強調宗教與道德在維持自由社會中的作用。他認為自由不可能靠制度本身維繫,而必須依賴一套內在的道德信仰與社會規範。
他提醒人們:
“Liberty cannot be established without morality, nor morality without faith.”
— Alexis de Tocqueville, Democracy in America, Volume I, Part II, Chapter IX.
這種自由從來不是「逃離限制」的工具,而是如何在限制中仍然選擇尊嚴與行動的能力。正是這種自由,使得一個人能為了正義而犧牲,為了真理而堅持,為了信仰而不妥協。這樣的自由,不是當代那種膚淺的「選擇權」,而是一種生命的厚度與德性的深度。
為何要奪回自由的語言?
因為一旦語言被奪,價值就無法被傳承,誤解便會變成常識,空洞的詞語將成為意識形態的工具。進步派與市場主義者都懂得這一點,他們持續地塑造自由的語言,使之只能服務於權利、身分、數據與選擇。
而我們需要的是恢復自由的倫理語境與文化肌理,使它重新成為保守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共同守護的核心理念。自由不能只是一種「沒有的狀態」,它必須是一種肯定的秩序中所能實現的德性形式。
我們要奪回的,不只是詞語本身,而是它背後那套對人性的尊重、對歷史的謙卑、對責任的認同、對榮譽的堅守。
正如伯克在《法國大革命反思》中所反覆強調的那樣,自由若脫離秩序與正義,不僅不是真正的自由,反而將導致最可怕的災難。
他警告說:
“What is liberty without wisdom and without virtue? It is the greatest of all possible evils.”
— Edmund Burke, 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 (1790)
在這場語言與思想的混亂之中,保守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的任務,不是退守於傳統的廢墟中哀嘆,而是勇敢奪回自由的語言,把它從極端個人主義與技術理性中解放出來,重新賦予它道德與人性的血肉。只有這樣,我們才能重建一個既有自由又有秩序、既有權利又有責任、既有理性又有智慧的文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