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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

內捲一詞原指農業社會中,單位勞動產出遞減、投入卻無法換取增益的封閉性結構。本文將其擴大理解為一種社會現象:當某些原本作為私德的美德(如勤勞與簡樸)被制度化後,逐漸演化為集體性壓力,導致個人與組織都陷入難以逃脫的內向競爭。內捲不同於正常競爭:正常競爭在資源可擴張、路徑多元的環境中,通過創新創造新增價值,允許失敗與選擇自由;內捲則在資源固定、機會稀缺的零和博弈中,迫使個體陷入同質化競爭,導致內耗與創造力枯竭。本文將從動因(文化與價值觀)、機制(制度與競爭邏輯)與結果(資源耗盡與創新受阻)三個層面,分析當代儒家社會在勤儉光環下的結構性困境。

勤勞與簡樸的陷阱:從個人美德到集體困局

在多數文化中,勤勞與簡樸被視為高尚美德,尤其在儒家文化和新教倫理中深入人心。然而,當這些美德被制度放大,卻成為內捲的催化劑,非但未促進創新與資源擴張,反而導致效率低下與社會內耗。

勤勞如何加劇內捲?

在資源有限的零和博弈中,勤勞不再創造新增價值,而與正常競爭的創新導向相反,僅改變資源分配。中國高考錄取率極低,大量學生每天學習超過九小時,補習成為一種普遍且被迫的勤勞。這種競爭迫使個體犧牲休息與創意,陷入不努力即恥辱的道德壓力,最終導致創造力與生活品質雙雙下降。畢竟,創新需要閒暇與試錯空間,但內捲卻將時間壓縮進無止盡的競爭循環。

簡樸如何加劇內捲與階級分化?

簡樸主要影響消費端,壓抑了社會需求。在內捲環境中,簡樸者積累資源以鞏固競爭優勢,卻減少社會總需求。

對於底層而言,簡樸成為一種極致的生存策略。他們的需求被極大簡化,將有限的資源投入到最基本的生存和下一代的競爭中。這種吃草般的忍耐力,反而增強了他們在極端內捲中繼續堅持的能力,使得整體社會的競爭烈度不斷升高,形成一種悲劇性的循環。

對於富人來說,對簡樸的信仰也非僅止於外部道德壓力。他們往往發自內心地相信勤儉是財富增長和維護家族地位的基石。這種內化的簡樸觀念促使他們將大部分財富用於再投資和擴大生產,而非奢侈消費。儘管這客觀上可能推動了經濟增長,但在一個增量有限、機會稀缺的內捲社會中,這種積累卻可能加劇了頂層資源的集中,進一步鞏固其優勢,使底層更難以向上流動。簡樸文化將理性自律神聖化,同時妖魔化享樂與冒險,使創新者與風險投資者在資源分配中居於劣勢。菁英階層則往往藉由控制群體預期來維持既有權力結構,進一步固化了內捲。

底層的勤儉:生存與剝削的螺旋

在社會底層,勤儉不再是一種選擇,而是在生存壓力下的自我消耗。底層的勤勞與簡樸實質上意味著吃得更少,幹得更多。以中國的996工作制為例,員工每天工作12小時、每週6天,卻因過度競爭導致工資待遇增長乏力,近年來科技行業996員工的平均工資增長遠低於GDP增速。外賣騎手每單收入的下降,也反映了在過度競爭下,個體被迫接受低報酬的困境。這種勤儉鮮少能轉化為有效的向上流動資本,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競爭:誰能忍受更低的報酬、更惡劣的條件,誰就暫時存活。這種被迫的勤儉被主流社會視為美德並加以歌頌,不僅合理化了底層的困境,更加劇了社會的不公,成為內捲最為殘忍的體現。

美德的異化:當勤儉成為不自知的教條

勤勞與簡樸之所以成為社會困局,其更為隱蔽卻關鍵的原因在於,大多數人身處其中而難以察覺其作為教條的存在。如果勤儉是個人自發的選擇,它確實是一種美德,源於個體對自身生活和目標的審慎規劃。然而,當勤儉被社會透過教育、輿論、制度獎勵等方式潛移默化地灌輸,成為一種不容置疑的正確和唯一的成功標準時,它就異化為一種隱形的教條。

這種灌輸的隱蔽性,使得人們難以分辨自己的勤儉行為究竟是出於自由意志,還是來自外部壓力。以韓國龐大的補習市場為例,家長即便投入年收入的相當比例,也往往因為不補課即落後的焦慮,而無法擺脫這種競爭,儘管這並未實質性提升錄取率。這種教條導致消費低迷、創造力下降,但由於其隱蔽性,個體常陷入不夠努力的檢討,從而模糊了問題的根本原因,使得改革動力難以產生。勤儉因此不再是個人規劃,而是被制度強加的生存壓力,加劇了內捲。

儒家與新教勤儉的本質分野

內捲的根源與文化對勤儉的詮釋存在深刻的本質差異。若以其目標與路徑區分,可見儒家的勤儉更具進步主義色彩,而新教倫理的勤儉則偏向保守主義的個人私德。

儒家思想將勤儉置於實現一個宏大、集體性的社會理想——大同社會的框架之下。 這是一種先畫出果,再製造因的模式。個人的勤儉、修身、刻苦學習,並非僅為自我救贖或財富積累,而是作為一種教化工具,旨在培養出能夠服務於國家、建設理想社會的個體。其進步性在於追求整體社會秩序的完美與向上提升。然而,當社會資源有限,外部增量不足時,這種服務於集體宏大目標的因,便容易異化為全民性的零和內耗。在這種模式下,勤儉被異化為通向單一且稀缺的成功的唯一手段,加劇了同質化競爭。

相對而言,新教倫理中的勤儉,則更像是一種保守主義的個人私德。 其根本驅動力源於對個人靈魂救贖與蒙受神恩的焦慮。新教徒在世俗職業中的勤奮與對財富的節省,主要目的在於證明自身是上帝的選民。他們根本沒有改造社會的動機,對現有秩序的接受度也較高。這種個人行動的外部表現客觀上促進了資本的積累和再投資,推動了資本主義的因果正向發展,創造了巨大的社會增量(例如,美國矽谷的風險投資與創新),使得勤儉成為擴大蛋糕而非分割蛋糕的動力,避免了普遍性的內捲。其保守在於其動機的個體性與非社會改造性,但其結果卻意外地帶來了社會的巨大躍進。

這種文化對勤儉內涵的根本差異,深刻塑造了東亞社會的競爭模式。儒家集體主義的道德壓力,將不努力視為恥辱,導致高昂的心理成本,例如韓國的自殺率遠高於新教社會的美國。當儒家的勤儉被教條化,而社會又缺乏實質增量時,其進步的願景就容易滑向全民內耗的深淵。

為什麼制度無法自我修正?

勤勞與簡樸導致的內捲難以打破,根源在於制度慣性與普遍的集體焦慮。韓國的補習市場規模龐大,當政府試圖禁止補課以減輕負擔時,卻引發了民眾的巨大反彈,因為許多家長堅信不補課就等於放棄競爭,等同於剝奪了孩子未來的一線生機。類似地,中國的996工作制被視為勤奮的標準,反對改革常被認為是喪失競爭力。即便菁英階層察覺到效率下降與創造力枯竭,挑戰現狀的風險也使改革寸步難行。這是一種靜默體系內的困局:大多數人缺乏感知,少數覺醒者則受制於系統的反噬機制,導致人人都知道問題存在(或至少部分人知道),但誰都無法真正觸碰它。

結語:從道德問題轉化為制度問題

勤勞與簡樸的問題不在於美德本身,而在於其被制度化為競爭的鞭子和消費的枷鎖。當底層人民在內捲中耗盡精力,如日本頻發的過勞死現象或中國的躺平思潮,社會便面臨工資待遇增長停滯、消費力萎縮、創新停滯與生育率低迷(例如,韓國已降至0.78,中國亦處於極低水平)等多重危機。

更為悲劇的是,當底層人民被洗腦,主動壓縮自己的需求,期望以此在極端內捲中求生時,社會的消費力、創新活力和再生產能力將遭到毀滅性打擊。這種模式最終將無以為繼,導致社會底層徹底崩潰,進而引發大規模的社會動盪,從而動搖政權的根基。

問題不在於個人是否應該勤勞或簡樸,而在於社會是否將勤勞變成無限競爭的鞭子,將簡樸變成扼殺消費和創新的枷鎖,並且不公平地獎勵這種異化的勤儉。這種倒置,才是文明陷入死結的根源,將社會拖向崩潰的深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