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守主義思考

平等的統一 Vs. 不平等的殖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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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當代政治話語中,「統一」往往被賦予正面的道德意涵,象徵著平等、融合與進步;而「殖民」則被視為壓迫、剝削與落後的代名詞。這種二元對立的敘事框架看似合理,畢竟統一意味著消除差異帶來的不平等,而殖民則明確承認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等級關係。

然而,當我們深入剖析擴張的制度邏輯與歷史實踐時,會發現一個驚人的悖論:那些高舉「平等統一」旗幟的政治實體,往往實施著比傳統殖民更徹底、更隱蔽的征服;而那些公開承認殖民關係的帝國,反而為被統治者保留了更多的主體性空間。

理解這一差異,不僅關乎對歷史的重新認知,更關乎對當代世界權力結構的深層理解。

一、兩種擴張的內在邏輯

殖民者的「誠實」:承認他者的存在

傳統的殖民帝國——以英國、荷蘭為典型——從未掩飾其征服的本質。它們公開承認殖民地的「他者」身份,在制度設計上維持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明確界限。

這種承認具有重要的制度含義:殖民地被視為外部領土,擁有相對獨立的法律體系、行政架構,甚至文化傳統。雖然這種分離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上,但它為當地社會保留了一定的自主空間。更重要的是,這種制度性的分離為未來的去殖民化埋下了伏筆——既然殖民地從未被視為宗主國的「固有領土」,其獨立便具有了某種制度邏輯上的合理性。

吞併者的「偽善」:否認征服的事實

相比之下,那些實施吞併的政治實體採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。它們拒絕承認任何征服行為,而是將擴張重新包裝為「統一」、「解放」或「歷史正義的實現」。在這套話語中,被征服的地區「自古以來」就屬於征服者,任何反抗都被定義為「分裂主義」或「外敵挑撥」。

這種敘事策略的政治功能在於:通過否認征服的歷史事實,為徹底的同化政策提供道德正當性。既然不存在「他者」,那麼消除差異就不是壓迫,而是「促進平等」;既然不存在征服,那麼反抗就不是正當的,而是「破壞統一」。

二、制度基因決定擴張模式

分權傳統的外延:英國模式的內在邏輯

英國的殖民政策並非偶然選擇,而是其內部治理邏輯的自然延伸。即使在本土內部,英國也始終維持著制度的多樣性:蘇格蘭至今保有獨立的法律體系和教育制度,北愛爾蘭享有特殊的政治地位,就連根西島、曼島這樣的皇家屬地也保留各自的內政體系。

這種「不求統一」的治理哲學體現了一種分權傳統的深層邏輯:權力的分散並非威脅,而是穩定的基礎;差異的存在並非問題,而是活力的源泉。這種內在的制度基因自然地延伸到海外擴張中,形成了相對「節制」的殖民模式。

集權本能的投射:一體化的強制邏輯

法國與中國則代表了另一種治理傳統:中央集權的一體化邏輯。在這種體制中,任何差異都被視為潛在的威脅,任何分權都被認為是危險的離心力。

法國將其海外領土定義為「海外省」,在法律、語言、教育等各個層面實施統一標準;中國則更進一步,通過戶籍制度、語言政策、歷史教育等手段,系統性地消除邊疆地區的特殊性。這種一體化的衝動不是策略選擇,而是集權體制的本能反應。

三、「平等統一」的真實面目

平等的許諾與差異的消滅

「平等統一」聽起來如此美好,以至於很容易掩蓋其真實的政治含義。在這套話語中,所有的公民都享有同等的權利,所有的地區都得到同樣的發展機會,所有的文化都被同等尊重。

然而,這種「平等」的前提是什麼?是所有人都必須說同一種語言,接受同一套教育,認同同一部歷史,崇拜同一面旗幟。這種平等不是在差異中尋求公正,而是通過消除差異來實現「統一」。

同化政策的精密設計

現代的同化政策遠比歷史上的任何征服都更加精密和徹底。它不僅要征服土地和人民,更要征服記憶和認同。

語言政策首當其衝:通過教育制度的統一化,當地語言被邊緣化,最終淪為「方言」或「非正式語言」。歷史教育緊隨其後:通過統一的歷史敘事,征服的事實被重新包裝為「民族融合」或「文明進步」。戶籍制度更加直接:通過身份分類的重新定義,原有的族群認同被納入更大的「民族」框架中。

最終的結果是:被征服者失去了說出自己被征服的語言和概念。當苗族的後代也開始用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」的框架理解自己的歷史時,征服就真正完成了。

四、歷史的見證:消失的征服

蘇格蘭與梅山蠻:兩種命運的對比

蘇格蘭與中國湖南的梅山蠻地區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對比案例。

蘇格蘭早在1707年就與英格蘭合併,但至今仍保持強烈的民族認同。蘇格蘭人知道自己的歷史,記得自己的語言,維持自己的文化傳統。2014年的獨立公投雖然失敗,但蘇格蘭的政治主體性從未消失。

反觀梅山蠻,這個存在了上千年且從未被中國化的獨立文明早已消失在歷史中。在宋朝征服之前,梅山蠻擁有完全獨立的語言、宗教、法律和社會組織,是一個與中國文明並行發展的獨特政治文化實體。然而今天的新化、安化居民不僅不認為自己是被征服者的後代,甚至可能對提起這段歷史感到困惑或反感。一個千年文明的記憶被如此徹底地清洗,以至於討論征服本身都變得「政治不正確」。

時間的政治學:歷史的自然化

時間在這種記憶清洗中發揮著關鍵作用。當征服發生在數百年前,當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後代都已經「融為一體」,征服就失去了現實的政治意義,變成了「古代史」。

但這種時間距離並非偶然,而是吞併策略的一部分。通過足夠長的同化過程,讓差異在時間中消磨,讓記憶在世代更替中淡化,讓反抗在「發展」與「進步」的名義下失去正當性。

五、受害者敘事的悖論

百年國恥與千年擴張

現代中國巧妙地構建了一套「百年國恥」敘事,將1840年至1949年定義為民族屈辱的歷史。這套敘事如此深入人心,以至於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個基本事實:中國在「屈辱」的同時,其實際控制的疆域不減反增。

從漢唐的核心區域到今天的960萬平方公里,中國的版圖在近代史上實際上是擴張的。清朝在西南、西北、東北的征服成果不僅得到完整保留,還通過現代國家機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鞏固。

征服者的受害者面具

這種敘事策略不僅掩蓋了征服的事實,還為進一步的同化政策提供了道德正當性。一個在歷史上持續擴張的政治實體,如何成功地將自己塑造為受害者?

答案在於話語的魔力:通過重新定義詞彙來重構現實,使征服在話語中消失。「收復」代替了「征服」,「統一」代替了「吞併」,「民族融合」代替了「文化滅絕」。在這套話語中,征服者永遠是正義的,被征服者永遠是被「解放」的。

六、誰是真正的征服者?

當我們撥開話語的迷霧,歷史的真相變得清晰:那些高喊「反對殖民主義」的政治實體,往往是更徹底的征服者;那些承認殖民關係的帝國,反而為被統治者保留了更多的生存空間。

殖民者雖然建立了不平等的統治關係,但也為他者保留了存在的位置。相比之下,吞併者讓他者在語言、記憶和認知中徹底消失。這種「無聲的征服」比任何形式的殖民都更加徹底,因為它不僅奪走了被征服者的土地和自由,還奪走了他們訴說被征服的語言和概念。

結語:撕掉偽善的面具

「平等的統一」是一個美麗的謊言。它承諾給所有人同等的尊嚴,卻以消除差異為代價;它宣稱實現歷史正義,卻系統性地清洗歷史記憶;它高舉民族復興的旗幟,卻建立在對無數小民族的征服之上。

相比之下,「不平等的殖民」雖然殘酷,但至少是誠實的。它承認征服的事實,也因此為被征服者保留了反抗的正當性和未來解放的可能性。

真正需要警惕的不是旗幟鮮明的殖民者,而是那些從不承認自己征服本質的吞併型帝國。它們以「統一」為名,行征服之實;以「平等」為旗,實滅絕之事。它們是歷史上最成功的征服者,因為它們讓被征服者失去了說出「我被征服了」的語言和概念。

當我們今天討論殖民主義的罪惡時,不要忘記那些在「反殖民」話語掩蓋下的征服行為。最徹底的征服往往不叫殖民,而是在「統一」與「平等」的美名下,悄無聲息地完成對他者的徹底消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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